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蒋言礼:1969,那年我被活埋后

2016-06-27 蒋言礼 太原道



“元庆,准备走吧。”母亲的声音从里屋传来。元庆是我的小名。

“噢——”我恋恋不舍地合上手中的小说,那是欧阳山的《苦斗》,书已被传看得很破旧了。

拿起那顶遮阳的破草帽,我迈出家门。这是公元19698月某日下午3点左右,是14日还是15日,现在有些记不大确切了。这一天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,太阳依然毒辣,天气依然火热。自己也未有任何异常感觉,只是还沉浸在刚才读的小说情节里。真没有所谓不祥之兆或意识到一场巨大灾难在等候着我。

我站在院子里,等着唐大爷。唐大爷住在北屋东首,以卖烧土为生。前一阵,他和我妈说:“你那俩儿子,也没什么事干,还不如跟我去卖烧土。我年纪大了,需要个帮手,你家也挣个菜钱。”我和弟弟相差一岁,已从小学毕了业,可当时中学在“闹革命”,又不招生,每家的孩子都放了羊。听唐大爷一番话,家里人商量后就同意了。那时家里的生活还是很困顿的,一家六口,就父亲上班,大哥还是学徒工,挣不了几个钱。这样,我和弟弟便轮流跟唐大爷去出工了。


█ 背景资料:拉烧土


这天下午是我的班。等唐大爷出来,我们把小平车挪出小院,我又把草围子、铁锹、镐头、箩筐等工具放到车上。我拉着车,唐大爷跟着,拐出南华门东三条,往东而去,烧土场在东山脚下。

烧土是一种特殊土质,黄而发红,含有细细白丝,与煤用水搅拌成泥状,蒙火用。做完饭后,把一团湿泥置入火炉中,再用火柱扎一小孔,火炉便不会熄灭,也节约了煤块。入冬前,每家都要打煤糕,烧土更是必不可少,满街都是卖烧土的。土色愈红,白丝愈多的是烧土中的上品,这样的土黏度更好。


█ 背景资料:打煤糕,生火炉


烧土场是有人管理的,记得一平车收费一毛五。不是所有的土都是烧土,烧土被黄土覆盖着,所以要往土梁的根部挖。车装满后,还要捡些大的土块垒在车头,像时髦人吹起来的大背头,高高耸起,显得这车土很丰满,就会好卖一些。

满载后,就由唐大爷驾车了,我在旁边拉个二套,仿若马车上的小毛驴。往往要拉到解放路西边去卖,越往城西走越贵。一般一块钱一车,行情好时一块二三,最高没超过一块五。也有天快黑了,八九毛也得出手。卖一块钱,唐大爷给我妈二三毛钱。一天最多卖三车,差时只能卖一车。


█ 背景资料:卖烧土


从烧土场出来,东华门是必经之路。走这段路时,我总是忐忑不安。因为这条街上有个叫张英英的女同学,她住的院子临街,我不想让她看见我的这副尊容。毕竟咱也是个中队长、好学生,做这种与收烂货没啥区别的下等营生,实在脸上不光彩。还有,那个夏天,我一直在穿一条短裤,裤腰是松紧带,与现在的沙滩裤差不多,那短裤也有好几年历史了,母亲缝制的。那时我虽然已经15岁,但没有发育起来,和十一二岁差不多,所以前几年的衣服还能穿。那条裤衩原来前面留个小口,为了小便方便,后来年龄大些时,母亲把它缝住了,但时间一长,线又开了。经过张英英家的院门时,我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,便看见了自己裤衩上的那个小口,更觉不堪,赶紧再把它掩一掩,让里面的小玩意儿亮了相,人可就丢大了,那个年代我们夏天也不穿什么内裤。幸亏张英英一次也没有出现过。我这样在意张英英,是青春期性的醒悟吗?有可能。


█ 当年太原人的生活场景:拉过冬煤


█ 当年太原人的生活场景:买蜂窝煤,太原市民烧煤的历史一直持续到八十年代


这天下午的死亡黑洞离我越来越近了。

像往常一样,一车土很快装好了,唐大爷让我再装一箩筐。我便跳到土层底部已形成的那个大坑里,越往里走,土质越红越好。

箩筐已满,刚想起身,忽听有人惊呼“啊呀,塌方了!”语音未落,土瀑已经下来,我就被埋住了。

我被埋在土里,动弹不得,眼前漆黑一片。还好,头顶那草帽,给我在嘴鼻处挡出一片空隙,使我不至于马上窒息。

好像我还比较平静,没有惊恐失态。心想,这大概就死了吧。这时我的眼前呈现出了我家的窗户,想到我死了以后,父母兄妹们悲伤的情景,我才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,给平静的家庭造成莫大痛苦。

我清醒地能听到外面世界的喧闹,人们在喊:“快救人!”“可能埋得不深,不敢用铁锹铲。”我在听天由命。过一会儿,听见有人惊呼:“摸见草帽了!”很快,我就被人们从土里拽出来,软在了人间的地上,有人提议起来活动活动,看有无伤痛。有人就搀扶我起来,腿刚吃劲,“啊——”一声,一阵剧痛把我袭倒,右腿血涌而出。原来小腿已骨折,一着力,骨头茬子刺破肉皮出来了。估计有大块硬土砸在悬空的腿上,如果砸在头上,那就真完了。

救我的主要人物是龙儿,大名王和祥,是我同学的哥哥,一个街上住,也是卖烧土的。后来他去当兵走了。

人们把我抬上一辆空平车,赶紧往医院跑。有一段土路,很颠簸,我的断腿乱摆,异常疼痛。我没有哭喊,使劲咬着嘴唇,我想到了英雄人物。后来,我听母亲说,我的上下嘴唇都是血印。

经过东华门时,记得有个同学看到了躺在小平车上的我,但不是张英英,是个男同学。

终于到了医院。山大二院,现在叫山医大二院。

躺在急诊室的床上,围来许多医生护士,我突然做了一件惊人的壮举:举起右手,大声喊了一句“毛主席万岁!”大概把他们都惊住了。这举动好像和刘胡兰临死前喊“共产党万岁”有一比,都是15岁的年龄啊。但人家是躺在敌人的铡刀下,咱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人家面对的是杀她的阎匪军,咱面对的是救咱的天使们,人家是去赴死,咱已活过来,实在不好往一块扯。但就是有个英雄情结,估计也造成了一些小小的感动,有医生告后来赶到医院的父母,你家这个小孩真有意志。后来,我唱歌演戏颇受好评,看来确有与生俱来的表演细胞。

那个时代,崇尚革命和英雄,青少年血气方刚,更容易激情浩荡,但如果缺少理性引导,就会往极端里走去。“文革”初期红卫兵的胡闹,其实大都发源于内心的那份崇高使命感,没赶上战争年代,瞅个机会就想当英雄。有了这种精神力量,人是不怕肉体的苦难的。省城当年一家造反派组织演出,有演员把毛主席像章别在了赤裸的胸脯上,那别针可是真穿在了肉皮上的呀!就会引来台下如潮的掌声和泪水。自己的肉身想怎么折腾是自己的事,要影响别人和社会,就难说是好事了。上中学后,我看到一个同学手抄的苏联爱情歌曲,便以“黄色”为由报告了老师,这种“告密”行为,也是极端革命思想在作祟。人们耻笑理性、践踏常识,为自认的“高尚”而疯狂,而陶醉,实际上是自恋的畸形升华,于己于他于社会,危害甚大。那是一个缺少诗意的年代,中外诗歌经典都被当做“封资修”,大家都在使劲喊革命口号,我也情不自禁写了许多口号诗。当然,这是后话。

我的运气还不错,那天正好是骨科主任包尚恕值班,他立即给我做了手术。二院的骨科全省最好,包大夫又是最好的医生,手术很顺利。断裂的骨头上,钉了一颗钢钉,我一直没有把它取出来。隔着一层皮肉,我有时会摸到那枚钢钉,我难忘的少年时代和国家的一个特殊段落,已深深地嵌在我的骨子里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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